沉木

生煎


冬天,冬天就是一个冰箱。

曹二躺在上铺半死不活,耷拉出只手来,半醒半睡中也要语出惊人遣词弄句一番。迷迷瞪瞪间听见门开了,嘎吱,门闭上了。

从这声音拖得的节奏来看约摸是司马回来了。他有心屈尊纡贵睁开眼睛对来人表示正式欢迎,奈何眼皮不给面子,死命下沉着。曹二睁眼睁得气喘吁吁,竟燃了些火气: 我今儿定要睁眼看看这世界不可!他如是想。半分钟过去之后他心平气和,细微鼾声再次响起。心想世事皆法,理当顺应自然,难求之事强求不得。

他安然入梦,梦中诸事毫无章法,只在一条一眼看不到头的柏油路上跑步跑的一身轻松。这不对。曹二少心有疑虑,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没这么身强体壮跑步不带大喘气,但疑虑来的突然消失的却更快,能摸得清的梦岂能称作合格的梦,有迹可循也抵不住规则强加。

柏油路被火热的太阳烤了个七成熟,一步一油滋。他眼前没边际,路旁有绿幽幽的草地高树,土坡上开着野花,野花上边儿闹着嗡嗡叫的蝴蝶。可这些全都入不了他的眼,倒也不是主观上不乐意入,完全是客观上的入不得。只有一片金灿灿勾了边的白光,乍泄眼底,有点像那什么爆炸时把人干印在地壳上的前奏,三维和二维转换眨眼间,空间暴涨和压缩,不成样子,只有时间这一轴凭不知道谁给的青睐仍顽强挺存。

但这么一想也许正是时间背后那个打着黑影马赛克的存在给的障眼法。拉成一条无限延长的永无止歇的线和一个凝固的点没有本质区别,他如希腊英雄般俊挺的跑姿就一帧一帧布满了这条线,重重复复,无限叠加,最终(此也为伪命题)成了一点里充斥完全的身影。他即原子,即历史,即大爆炸,即宇宙本身。

可这么伟大的思想和命题抵不住外界规则的冲击,场景转换的猝不及防,身在其中的曹二却觉得理所当然。他拼命往前跑,只不过这次能感觉到疲累,这种疲累像是气球被戳破后炸裂迸溅开的水,弥漫着他的细胞和肉体,霸占了他的大脑。他的呼吸没乱,滴汗未流,却觉得累得下一刻就能倒地毙命。

曹二少向来自诩风流,坚定认为自己是识时务的俊杰大军中最耀眼的星,他能认识到大部分存在背后的逻辑和链接,这张网曝露眼前之后,选择即是既定也是自由。他跑进教学楼,一把拉开教室门,一屁股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坐定了,不动了。身后跟着的类似丧尸的恶心玩意儿可不理会曹二丰富的坚定的人生哲学,追上这口鲜嫩的肉后就是一口。

咬啊,咬呗。你还能把我怎么着。曹二少笑的很是讥嘲,眼睛黑压压的。心满意足啃了二少一口的丧尸消失了,他得以安安稳稳的坐在座位上,安安稳稳的看着自己白生生骨节分明的手变成绿中带紫紫中带绿。沉默少顷,曹二少站起身,走进蛛网在门口飘摇的洗手间,尘迹遍布的镜子里是个神色镇定的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来的一脸紫绿的玩意儿。破败的门在风里摇曳几下,变暗的光线和垂下来的白色破布都让这场景变得合理而凄凉。

哥,您还不如吃了我呢。唯美·曹·主义·丕呆立原地,惘然神伤。
 
 
 
曹二?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一刻曹二想起冬天,想起冬天里落下的雪花,雪花在显微镜之下比肉眼观察到的更美一些,也或者大部分的东西都适合微观观察,即使发酵后的产物或者哪里来的霉菌在镜片下都美的如梦似幻彩光绚烂,唯有人的血液,肉眼凡胎看到的是割不裂斩不断的艳色锦帛,唯有器械下才能看得到连绵不断成群结队的内凹细胞,可是二少有密恐,二少觉得这不行。

曹二一直觉得司马就像是那种合该生来使用器械的人,倒不是什么有力的理由,只是这人生的好看,月朗风清又带点冰雪味道,他往那一杵就让人觉得和闪着金属光泽的仪器特别搭。一样冷静自持,一样谨慎缜密,一样见微知著。蛛丝马迹里不近人情是有一点的,你看他处事圆滑左右逢源,骨子里的东西却是冷的,是硬的,是密不透风的。但你可以通过他看到你自己看不到的美的让人流泪的东西,甚至他本身就是这美的一部分。

曹二?那人又唤了他一声。

曹二抚了抚额边的鬓发,他此时已不再是那副俊眼修眉的漂亮样儿了,连乌黑光亮的头发都变得粗糙松脆。他向来是不吝于夸赞自己的美貌的,这点从本质上来说即他从来不吝惜于肯定自己。他是谁啊,曹二,曹丕,无论是内外条件他都优秀的数一数二,与生俱来的聪慧为瓶,后天洞察的人间规律为水,瓶满不晃荡。聪明人难免冷眼看世,他逃不出这个,对人对事难免讥嘲,不过他讥嘲最多的,还是自己。

曹二!声音变大了些,竟还握住了他的手。

曹二急了,说我这还没感慨完呢,你咋还就上手了?我还这幅样子呢!你说我是掩面而逃呢还是用这幅尊容对你邪魅一笑说好久不见啊?

感慨什么?司马说完,竟把他的手生生扯下一节来,曹二少惨叫一声,醒了。
 
 
 
曹丕可怜兮兮的抱着自己的手窝在床上像个三百斤的宝宝,司马的桌上搁着两份生煎,香味绝了,寝室飘香。下来吃。司马叫醒曹丕之后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掰开筷子夹了只大虾生煎细嚼。

剧痛唤醒的神智是有限的,曹二抱着手慢吞吞的应了,呆滞床上整理脑袋里那些乌七八糟的梦,迟钝地一点儿没有平日里那股尖锐里皮挑劲儿,司马心知他还没从混沌里脱身,倒也不管他,自顾自的吃着自己的那一份。

就是这股劲儿。曹二少在床上看似呆滞,实则美滋滋地欣赏自家美人儿那种旁若无人的风情。“我想起…”曹丕换了个姿势,倚着墙慢吞吞得开口。“我想起有一年那会儿,也是冬天,下了雪。”

说完这句,他理了理思绪。那年冬天第一场雪,已入深冬,好歹盼来一场雪,补课未回家的同学都跟疯了似的在走廊里扔雪球,他也捏了小小的一枚,趁司马不注意给他塞后领去了。司马平日里再怎么气定神闲也抵不过这种骤然强加的刺激,当即叫了出声,脸上的表情带着点猝不及防的惊诧和对冰寒的痛苦难耐,那眉那眼,轰的一声撞碎了曹二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城墙,后来据曹二日记所言,那墙早在司马懿面前外强中干,只看形还好还像回事,但只要司马轻轻一推便溃败全然。等司马回过神来他还呆立当场,便很是被劈头盖脸暴打一顿。

“那天下了雪,我和你走回教室的时候。”曹二说到这又停住了,在心里咀嚼着那段记忆。那天被打完之后上课铃响了,他们上楼回教室,可温度太低,被踩碎的融化的雪流淌地上成了滑不溜秋的冰,他们只得扶着楼梯慢慢上去,曹二跟在司马懿身后,感觉这段路走的生平第一长,刚刚梦里那段柏油路都不及这十分之一,他一面甜酥的像刚被蜜蜂啄出来的花粉,恨不得这条路永远走不完。一面又委屈的很,只觉得自己神魂颠倒,可对方的心像冰块,无动于衷。只恨不得强行在司马懿心口上凿出曹丕两个字来,若那心真的像冰说不得还容易凿一些。

他这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少年心事,楼梯却已经走完,拐角的时候他大跨一步和司马并肩前行,偷偷瞥他侧脸,只觉得他家司马真是天下第一好看,像冰雪刻出来的人。

尚且年幼的他第一次无师自通了爱情的滋味,也体会了那个大胡子老头所说的关于时间的理论中的某部分。他觉得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和停滞,司马懿的每一寸都被仔细定格拼凑在了他的生命线中,仿佛分离出的一个投影融入了他的肉体,又或者不是投影,而是这一刻在超越时间的物理层面上他们真的合二为一了,在曹丕强烈的欲望中。然后司马懿的一步落下,时间的闸又跳动了,一切又以正常的速度行进了,时间又再次充满了意义,一切看起来都没有改变。可只有曹丕能明白刚刚那一瞬间所发生的,关于少年曹丕和少年司马懿的融合。又或者说,那种吸引,拉扯,断裂,拼凑,重叠和融合。
 
 
 
“雪天,然后呢?”他停顿的时间太长了,司马懿等的有些不耐烦,随口问道。

“然后?我想想。”曹二囫囵套上衣服,生龙活虎地跳下了床。走到司马面前先是偷了个香,才捏起一只生煎,含糊不清道。“然后我那个时候就想…我一定会和你在一个冬天里…嗯挺好吃的…嗯,和你在冬天里…”他咽下嘴里的食物,清了清嗓子,正色到:“吃生煎。”

司马懿白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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